詩聖杜甫善於借對,學界久有共識。
此前,出現過不少研究杜詩應用借對的文章,然都隻是於廬山中窺其一二,擇其若幹例子進行了陳述和簡析。所論多有不嚴密者,所舉之例亦有魚目混珠者。如: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
有認為類似此兩例之“清/白”為借音者,其實,二者的甲義本身就是“清澄的”“明亮的”之意,是很精致的“工對義”,就談不上借對了。
杜詩的確是考察古詩運用借對手法的理想樣本。為了全景式揭示、係統認識詩聖運用該手法的情況及其特點,以資學習和借鑒,筆者特進行了統計和分析。

一.杜詩借對應用統計
據說杜甫一生共創作了3000多首詩,被保留下來的有近1500首。筆者考察的對象是搜韻網上的1459首,對全部律詩751首,排律129首進行了分類統計。而其絕句92首、古風479首、樂府8首由於對偶句並不多,故未納入全麵統計,但也覓得若幹例作。
1.總體情況
在其律詩和排律總計880首作品中,用到借對者為102首,占比11.6%,一共用到120處借對,其中,借義74處、借音46處。統計實施借對的字詞是處在上聯還是下聯,發現下借27處、上借78處、雙借15處。
2.分類情況
五律619首,48首用到53處借對,占比7.8%。其中,借義31處、借音22處,含下借10處、上借38處、雙借5處;
七律132首,20首用到22處借對,占比15.2%。其中,借義15處、借音7處,含下借7處、上借13處、雙借2處;
五排125首,34首用到45處借對,占比27.2%。其中,借義29處、借音17處,含下借10處、上借27處、雙借8處;
七排4首,未覓得借對。

二.特點與作品賞析
清吳景旭《曆代詩話》)“範元實曰:‘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方回《瀛奎律髓》:“專作巧對,直是大病。……如老杜能變化,為善之善者。”杜甫不愧為詩聖,除了大量用到寬對和“工拙參半”的對仗,還把借對運用到出神入化,其應用之廣、之深、之新,給我們留下了典範。
考察與眾不同之處,表現出以下幾點:

1.使用比例大,視借對為常規武器且得心應手
杜甫的律詩和排律借對使用占比11.6%,明顯高於一般的古代詩聯家。筆者統計到明代、清代、民國的對聯代表作,使用比例分別為5%、4.9%、6%,相應的詩集大抵如此。以曾國藩為代表的富厚堂詩人們善用借對,使用比例也不過10.6%。
尤其是杜甫的五言排律,由於高密度用到對偶,使用借對比例竟高達27.2%,可見,借對於詩聖,堪稱是比“自對”使用更稱手的常規武器。
更令人驚奇的是,其同一件作品中有2處用到借對者達9首,3處用到借對者竟也有2首。試欣賞一下:
行李淹吾舅,誅茅問老翁。
赤眉猶世亂,青眼隻途窮。
這是五律《巫峽敝廬奉贈侍禦四舅別之澧朗》的中間兩聯。句中“行李”之“李”借用為“李樹”;“赤眉”句中指赤眉軍,借用其本義與“青眼”工對。
瘞夭追潘嶽,持危覓鄧林。
城府開清旭,鬆筠起碧潯。
這是五排《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中的兩聯。句中“鄧林”出自《山海經》中誇父的傳說,即“桃林”,此處借用“鄧”為姓氏,與“潘”相對,同時“嶽”為人名,借用為“山嶽”之意與“林”工對。“清旭”之“清”借用為其顏色義與“碧”工對。
聞道洪何坼,遙連滄海高。
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
白屋留孤樹,清天矢萬艘。
五排《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全詩總共12句,中間10聯有3聯用到6處借對,可謂密集。“洪”“何”分別借音為“紅”“河”對“滄海”而造成小類工對的審美錯覺;“舍”借用其動詞義,“弟”借音而為“地”,亦形成工對假象;句中“白屋”之“白”為“無東西的、空白的”之意,借用為顏色義,同時“清”借音而為“青”,是為上轉+下借音。
荊門留美化,薑被就離居。
紫微臨大角,皇極正乘輿。
豈惟高衛霍,曾是接應徐。
這是五排《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景仙)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中的3聯。“薑”即“薑肱”,其甲義為姓氏,借用其植物名與“荊”工對;“紫/皇”為借音對;“徐”為“徐幹”,“應”為“應瑒”,二者常為“徐”在前“應”在後,此處作者有意顛倒,固然是為了押韻,但也有可能是看到了“霍”之“迅疾”與“徐”之“緩慢”義,故此處可視為雙轉。
古代詩聯家一般在一件作品中隻用到1處借對,極少有用到2處或2處以上借對者,而杜甫不但有,而且還多達兩位數,這就不是偶然了。考慮到借對有“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之喻,如果把這類詩稱為“羊角詩”,杜甫可謂鼻祖。

2.尤其善借音,手段高超於古今獨成風景帶
筆者總共統計過《淡祿堂雜著》等8個古代詩聯樣本的使用借對手法情況,發現前人主要使用的是借義(即轉義),一般達幾十上百處,而樣本中使用借音者往往隻有寥寥幾處,且無不隻借1個字的音。
杜甫筆下則令人大開眼界。在使用74處借義的同時,借音也使用了46處,真可謂並駕齊驅,蔚為大觀。這當中又有幾個突出之處。
1)擇字範圍超出常人
借音常用的是表顏色、數字和動物的字,以及“齒-恥”等幾個常用的字,而在詩聖筆下,似乎沒有明顯邊界。除了上文的 “何-河”,試看以下例子:
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
風落收鬆子,天寒割蜜房。
生理何顏麵,憂端且歲時。
“歌-哥”“蜜-密”“理-裏”,可謂信手拈來。
2)覆蓋麵積超出常態
同一件作品中多處用到借音,一個偶句中用到2處借音,不乏其例。如:
嶢關險路今虛遠,禹鑿寒江正穩流。
朱紱即當隨彩鷁,青春不假報黃牛。
這是七律《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的最後兩聯。句中“嶢”與“堯”同音,借之而與“禹”小類工對;“青春”之“青”則借用其顏色義與“朱”工對。
聞道洪何坼,遙連滄海高。
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
白屋留孤樹,清天矢萬艘。
上麵這一五排中的6處借對,有4處為借音,使用率高過借義,其中“洪何”是連借兩字。
連借兩字的還有:
馬驕珠汗落,胡舞白題斜。
枸杞因吾有,雞棲奈汝何。
第一聯的“白題”指“白題國”。此處借“珠”為“朱”與“白”工對,借“題”為“蹄”與“汗”更近。第二聯,“雞棲”為皂莢樹的別名,與“枸杞”本為植物對植物,但借音為“狗起”則妙趣橫生。這種兩個詞雖為直對,但讀者會身不由己產生聯想,“詞內的字”的確借音了,亦為“毛不掩皮”。
3)手法之豐超出常規
除了上麵介紹到的連續使用和混合使用借音,再介紹杜甫兩種常人幾乎未用過的手法:
次第尋書劄,呼兒檢贈詩。
羈使空斜影,龍居閟積流。
這是同一個詞語的兩個漢字借對“音義參半”。
第一聯,顯然“第-弟”為借音。借音後的“次弟/呼兒”連帶著把“次”轉義為了動詞,真是妙不可言。第二聯,“羈使”指“羈留在外的使臣”,顯然,“羈-雞”為借音,“雞使/龍居”也連帶著把“使”轉義為了動詞。
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
顯然,“巫/滄”同時借音為“烏/蒼”。這種麵對麵的兩個字同時借音的情況,可稱為“雙借音”。此前罕見。

3.主動意識強,“左手夾菜”“雙手互博”若等閑
古人實際上時按照“虛實死活”理論來對仗的,本質上是以字為單位。在逐工的行為取向下,可能無意識采用借對。
無意中采用的借對往往甲義和被借用的乙義詞性一致,且位於下聯中。詞性一致則不易察覺。以上聯為標靶來對仗是順向思維,借對了還不知道的情況是存在的。
而有些借對則很可能是主動而為。如借音,連字都更換了,應該是主動行為。“上借”和“雙借”,則需要逆思維習慣而動,故往往是主動選擇的結果。
我們發現,杜甫特別喜歡或用“上借”。他用的下借有27處,上借則多達78處,雙借也有15處。在理論上,上借與下借的資源是相等的,雙轉更多。筆者對前人8個詩聯樣本3918件作品的統計結果是下借145次,上借140次,雙借67處。顯然,上借數據的異軍突起,且其中有22處涉及到詞性的變化,說明杜甫喜歡主動選擇使用它。試賞析:
飲子頻通汗,懷君想報珠。
本無丹灶術,那免白頭翁。
醉把青荷葉,狂遺白接䍦。
“飲子”指湯藥,顯然,“子”借用了其人倫類含義。“丹灶”之“丹”句中指“丹藥”,借用了其顏色義。“荷”在句中是植物義,顯然借用了其“負荷”之義。後2處伴隨著詞性的變化。
“雙借”則上下比同時施為,思維更是跳躍,一般需主動為之。
數金憐俊邁,總角愛聰明。
子雲清自守,今日起為官。
第一聯“金”甲義為“錢”,“總角”指“古時少兒男未冠,女未笄時的發型”,此處同時借用為古時用於戰場的樂器。第二聯“子雲”指揚雄,“子”借用其表幹支紀時之意與“今”匹配,“雲/日”同時借用為天文類對仗。
從使用比例來看,詩聖於“雙借”尚開發不夠。這是經驗層麵天然的局限性所致。

4.創新很大膽,生動展現了“對稱性破缺”的美學價值
為了追求對仗的靈活性,杜甫尋求“工拙參半”的手段是豐富的。借對與其他“破缺之法”的綜合運用,展現了杜甫大膽的創新意識。試舉兩例:
殊錫曾為大司馬,
總戎皆插侍中貂。
“司馬”常被古人用來借對,如曾國藩、張之洞都曾用來對“猶/龍。“大司馬”為官職名,為三言整詞。“侍中/貂”則不是。此為異步+借對。同時,中間又用了交股對,即“大/中”“司/侍”,很工致。
記得早些年筆者用“雲長”對“急雨”,並指出“磋借”也是合理且可行的時,遭受了不少反對聲。原來詩聖早已吃了螃蟹在先。
伯仲之間見伊呂,
指揮若定失蕭曹。
“伯仲之間”和“指揮若定”是兩個成語,然而“類屬”很不一樣。在以“對稱性為軸心”的慣性思維下,人們很難想到把二者擺到對仗的位置。我們分析一下:前兩個字為自對;“之”為助詞,“若”為動詞,但在讀者的審美錯覺中會不自覺的把“若”理解為助詞;“間”和“定”也詞性不同,人們通常定位為寬對。理解為借對也可,但二者並非很精致的小類,故逗引審美錯覺的力量不強。
一個異步+借對+磋對,一個自對+借對+寬對,既保證了“對稱性”,又充滿著“飄逸感”,充分體現了“妙在對與不對之間”的藝術魅力,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對稱性破缺”的美學價值。
詩聖杜甫的生動實踐,可以給今天深陷於對偶法度之泥潭的人們以諸多啟示:
借對是常規手法,而非旁門左道;
借對資源很豐富,而非偶一得之;
借對可助力創作,而非退而求次;
借對為作品增色,而非減益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