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買春聯,是我的大事,即我家的大事也。因為是大事,也就定下了許多的規矩,且務必遵守,以視隆重。
去買春聯,晚不過小年兒,再忙也要抽出時間來。如若去晚了,春聯上最吉利的話兒恐怕就會被別人帶回家了,就搶不到好彩頭了。此外,買春聯一定要與愛人一起去,兩個人慢慢地看,耐心地選,仔細地讀,過年圖的是大吉大利,春聯上的話兒可都是一頂一的吉利話兒,是送給自己、送給家人新一年的祝福,可馬虎不得。還有,與愛人一起去買春聯,就更多了一層祝福。愛人說:家和萬事興。我說:平安喜事多。互道祝福與平安。
年年討吉利,歲歲念平安。我對買春聯規矩的執拗,愛人大概認為這僅是一個喜歡看書、愛好文字人的酸腐情節罷了。所以,愛人每年把花一整天的時間來陪自己老婆買春聯的行為僅作為自己對老婆的一次補償,補償自己一年中因為沒有時間幫老婆做家務、逛街等等的虧欠罷了。因此那一天的買春聯的過程中,愛人都是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並一直都保持著和聲細語的態度。
愛人能安心陪自己的老婆買春聯自然有他的道理,而我熱衷於年年隆重地買春聯的情結卻是源於自己對寫春聯的難忘記憶和那深深埋在心底的父愛。
那年父親說:誰寫得好,今年過年就貼誰寫的春聯。
為此,哥哥姐姐,還有我就開始了勤學苦練,暗自較上了勁兒。爸爸為此也給我們創造了諸多的條件,單位的舊報紙、被父平整好的包裝紙(牛皮紙),還有買來的黃紙,都是父親為我們準備的練字用的紙張。父親不嫌麻煩也不怕花錢。
至於毛筆,你說要哪支父親就給買哪支。這裏的商店買不到的,父親出差的時候也能給買回來。村裏那位給大家寫了一輩子春聯的“老學究”劉作興劉老先生有一支我們兄妹都沒有的毛筆,就連我最尊敬的班主任,劉作興劉老先生的親侄子劉誌忠也都沒有的筆。我看著眼饞,夢想著自己也能有一支那樣的“神筆”,並固執地認為如果自己也有那樣一支一模一樣的筆,自己肯定也能寫出與“老學究”一樣的字來。像畫兒一樣的漂亮字,龍飛鳳舞,渾然天成,被父親誇讚。把我的願望記在心裏的父親一次出差回來還真的給我帶回了一支和“老學究”劉老先生一模一樣的“狼毫”筆來。那晚我用我的那支,與我偶像“老學究”一模一樣的“狼毫”練字到半夜(惹得哥哥和姐姐看著我生氣,好些天都不願意搭理我)。
墨也一樣,是用不盡的。父親一口氣買來的十幾瓶的墨水,就放在衣櫃上麵,自己搬個凳子站在上麵就能拿到。而我每次都是要請父親幫忙拿的,那也是父親願意做的事。父親每次幫我拿完墨把墨倒好之後也會幫我鋪好紙,然後就坐到一旁邊喝茶邊看著我練字了。看著我把墨抹到臉上,父親也不叨擾。
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疑問:那時父親是更喜歡他杯子裏的茶香,還是更喜歡我舞弄出來的墨香那?如若都不是,那為啥父親整晚臉上都掛著微笑那?並且是那麼開心和滿意的微笑那?
那年父親把“寫春聯大賽”的日子定在了臘月二十八晚飯後,評委是爸爸,也很榮幸地把“老學究”劉作興劉老先生給請了來。
直到幾十年之後的今天我也依然是這麼認為的:我小的時候,我們村兒從東數到西,再從西數到東,除了“老學究”劉老先生之外,我認為我的父親是全村兒第二有學問的。我想那位學富五車,一般的後生都瞧不上眼的“老學究”劉老先生肯定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一向清高的他老人家咋會獨獨喜歡在旁人眼裏幾乎有些木訥的父親呢?而好學的父親似乎更喜歡與這位老文化人兒交往,切磋棋藝,暢談古今。用媽媽的話講:“幹脆搬到‘老古董兒’家去算了,正好方便與‘老古董兒’下棋一宿,喝酒一宿,喝茶也一宿,省事兒,也省糧食。”
父親與老學究是忘年交,是知己,而我又是眾多求教於劉老先生書法中有幸得到他老人家唯一首肯的徒弟。雖然我沒能如恩師他老人家一樣能學富五車,也沒能練成他老人家的一手好字,但我是老先生徒弟這事兒卻是如假包換的。老先生每每與人提起我這個徒弟時便會喜氣洋洋地說:“我這徒弟聰明,是個上進的孩子。”
近水樓台先得月。說誰那,說的不就是我嗎?
因為我是父親最偏愛的孩子,是劉老先生點頭承認的徒弟,還因為我有一支能寫出好字的無敵“狼毫”筆,所以在那年的“寫春聯大賽”中,我寫的那副老恩師劉老先生用了兩個冬天的時間,手把手教我寫了無數遍的那副“孝念祖先”對聯,“父慈子孝留萬年,祖德宗功傳百世”,獲得了頭彩。我因此也獲得了那年為家裏寫春聯的殊榮。
幸福的時刻總是充滿無限感激的。
那晚,我站在屋子中央,對著父親,對著老恩師,想想今年我家的屋裏屋外就要貼著自己寫的春聯過年了,我美得隻抹鼻涕,深深地給劉老先生與父親鞠躬,惹來父親滿眼的淚花。抹著大鼻涕泡兒的我也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大鼻涕泡兒不是美得自己跑出來的,它卻是被開心和感激的眼淚兒抱著一同跑出來的。
寫春聯,貼在家裏喜氣洋洋地過年,任務光榮而艱巨,我馬上進入了狀態。抓著父親陪老恩師喝酒的機會,我拿來紙筆,請老恩師賜吉利的詞兒,為第二天寫春聯做準備。老恩師慷慨相贈,手指蘸著溫酒的水在飯桌兒上點點畫畫,滴滴水珠兒便綻開一木桌玲瓏剔透的字花兒朵朵。
第二天,臘月二十九一大早,在哥哥姐姐們的羨慕和不平中我開始了揮毫潑墨。從此,這樣的感覺-----靜坐,鋪開紙,拿起筆,在無暇的紙張上,寫自己喜歡的字句,叩拜生命、感恩命運、讚美生活,便成為了我畢生最愛。
愛屋及烏。父親說他三女兒寫的哪副春聯和哪個“福”字都好。那年春節,我家的屋裏屋外,還有爺爺家的屋裏屋外也就都貼著我寫的春聯熱熱鬧鬧地過新年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老恩師劉老先生冒著風雪從村子的大東頭兒走來村子的大西頭兒,屋裏屋外看了足有半個鍾頭之後。老恩師指點:這一橫兒收筆的時候稍稍停頓一下就好了,這一撇起筆時屏住氣兒就好了……大冷的天兒,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一字一句地傳授,胡子都結了霜。一位可稱為學者的老先生對一個娃娃寫的字尚且認真,苛求完美,無形中也言傳身教了一旁的我,那一刻,對知識與學者的敬畏、敬仰之情,便在心中生根發芽。
怎奈春風不識字。看住自己寫的春聯別被春風送到鄰居家成了那個春節過後我的大事兒。一天的春風,放學後我極快地奔回家;一夜的春風,早起我立馬出門兒看看。二姐對我說:“漿糊我幫你留著了,就放在咱家的大衣櫃上麵。”
關於春聯的諸多美好記憶,全都被侵在幸福中。那個被愛包圍著漸漸長大了的小女孩兒心中一直有這樣一個疑問:難道時間是一位博學的哲學家嗎?
當年鬥膽敢寫春聯,如今隆重地買春聯,以不同方式同樣祈禱著家人平安幸福的我,心中便有了這樣感悟:擁有,是一種幸福;珍惜擁有,也是一種幸福。而讀懂這些,則會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