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學最近問到一副對聯:
她問,什麼是“樵硯客”?
看這個排版,大概是我給她的一套對聯叢書她給打印出來了,其中有胡君複的《古今聯語彙選》。翻了一下,果然,原文如下:
○ 靈岩山館在山之西施洞下,畢秋帆製軍聯雲:
花草舊香溪,卜兆千年如待我;
湖山新畫障,臥遊終古定何年。
○ 阿文成題贈靈岩山館主人聯:
蓮障千重,此日已成雲出岫;
鬆風十裏,他年應待鶴歸巢。
○ 靈岩山館之東,有西子池。劉文清聯雲:
香水濯雲根,奇石慣延樵硯客;
畫廊垂月地,幽花曾照浣紗人。
按:靈岩山館,在蘇州靈岩山之陽。乾隆末,畢公秋帆營造別館其中,樓台亭榭,備極精雅,費金十萬有奇。而公自鎮撫陝西、河南、山東及總製兩湖,計一十餘年,平泉草木終未一見。公自題及文成、文清兩聯,其夙識歟?
靈岩山館,圖片來自網絡
一般看這些有不清楚的,剛好旁邊有解釋注腳的,留心瀏覽一下或可解惑。三副對聯下麵剛好有段文字,但這段文字並沒有給“樵硯客”作出解釋,而是對這三副對聯的一致主題做了一番品評——靈岩山館是清代乾隆年間全國高考狀元畢沅營建的別墅,據說花了一大筆錢,但是別墅修好了,畢沅卻一直在外地工作,都沒來得及回來住一下。畢沅、阿桂、劉墉三人分別在此題聯,對聯的主題又都是感慨人事變遷,三個幾乎同時代的人(畢沅1730~1797,阿桂1717~1797,劉墉1720~1804)恐怕不會預見畢沅和靈岩山館的有緣無分,但寫出來的東西卻像是提前商量好、提前知道了這麼回事的似的。
那麼話說回來,這個“樵硯客”到底怎麼回事?
說到年份,如果大家還有印象的話,對聯曆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楹聯叢話》,完稿於1840年(道光庚子,看,又是庚子年)。這本書裏可收過不少畢沅的對聯,那有沒有提到這副呢?
可惜,沒有。
但是梁章钜的兒子梁恭辰所編的《楹聯四話》卻給補敘到了:
先君子過蘇州時,有客約同遊靈岩山館。以前遊未暢,且欲考悉其顛末,因欣然拏舟前往,曆覽久之。蓋不過相隔十餘年,而門庭已大非昔比矣。按:山館即在靈岩山之陽,西施洞下。乾隆四十八九年間,畢秋帆先生所購築。營造之工,亭台之侈,凡四五年而始竣。計購值及工費不下十萬金。至五十四年三月,始將扁額懸掛。其頭門曰“靈岩山館”,聯雲:“花草舊香溪,卜兆千年如待我;湖山新畫障,臥遊終古定何年。”皆先生自書,而語意淒惋,識者已慮其不能歌哭於斯矣。二門扁曰“鍾秀靈峰”,乃阿文成公書。聯雲:“蓮嶂千重,此日已成雲出岫;鬆風十裏,他年應待鶴歸巢。”自此蟠曲而上,至禦書樓,皆長鬆夾路。有一門甚宏敞,上題“麗燭層霄”四大字,是嵇文恭公書。憶昔時是處樓上有楠木櫥一具,中奉禦筆扁額“福”字及所賜書籍、字畫、法帖諸件,今俱無之。樓下刻《紀恩》詩及謝恩各疏稿,凡八石。由樓後折而東,有九曲廊,為張太夫人祠。由祠而上,有小亭曰“澄懷觀道”。左有三楹,曰“畫船雲壑”,三麵石壁,一削千仞,其上即“西施洞”也。前有一池,水甚清冽,遊魚出沒可數。中一聯雲:“香水濯雲根,奇石慣延采硯客;畫廊垂月地,幽花曾照浣紗人。”池上有精舍曰“硯石山房”,則劉文清公書也。嘉慶四年九月,忽有旨查抄,以營兆地例不入官,故此園至今無恙。至二十一年,始為虞山蔣相國後人所得,而先生自鎮撫陝西、河南、山東,總製兩湖,計二十餘年,平泉草木終未一見。餘前遊詩雲:“靈岩亭館出煙霞,占盡中吳景物嘉。聞說主人不曾到,邱山華屋可勝嗟。”蓋紀實也。《楹聯叢話》前數聯均未及采,謹錄之。
注意了,在這段文字裏,劉墉的對聯是這樣的:
香水濯雲根,奇石慣延采硯客;
畫廊垂月地,幽花曾照浣紗人。
是“采硯客”,而不是“樵硯客”。
關於這個“采硯客”,剛好下麵有個“浣紗人”,又在西子湖畔,明顯是在暗指西施,那“采硯客”有沒有具體所指呢?關於這個我還專門請教了一位現居西子湖畔的前輩高人,他表示也許就隻是此處出硯石,取義於此。
有同學可能要問了,“采硯客”不是三仄尾了麼,“樵硯客”在格律上更合理些呀?
也許當時點校這本書的選手,遇到這裏看不太清,於是也有這樣的問題,所以選擇了“樵”而擯棄了“采”。但是這種做法未免有些太過隨意,不夠負責。
畢竟格律並不是、也不能是評判對聯的唯一標準。
那評判對聯的標準是什麼?剛好最近也有朋友問到。我想了好久,如果真的有的話,應該是廣博的閱讀積累和高深的學養。《文心雕龍》講的“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扯遠了,還是回到對聯。
這副對聯本身沒啥好說的,平時如話。下聯一個“照”字下得清奇靈動,大家可以仔細感受一下。如果你寫你會選什麼字,跟這個“照”字比起來怎麼樣。
寫到這裏好像就該結束了。但是我還想再提一個事情。就是靈岩山館這段文字,我們看到梁恭辰《楹聯四話》的版本了,其實還有一個版本,是梁章钜《浪跡續談·卷一》裏的:
過蘇州時,有客約餘遊靈岩山館,餘以前遊未暢,且欲考悉其顛末,因欣然拿舟前往。曆覽久之,蓋不過相隔十餘年,而門庭已大非昔比矣。按山館即在靈岩山之陽西施洞下,乾隆四十八九年間,畢秋帆先生所購築,營造之工,亭台之侈,凡四五年而始竣,計購值及工費不下十萬金。至五十四年三月,始將扁額懸掛其頭門,曰:“靈岩山館。”聯雲:“花草舊香溪,卜兆千年如待我;湖山新畫障,臥遊終古定何年。”皆先生自書,而語意淒惋,識者已慮其不能歌哭於斯矣。二門扁曰:“鍾秀靈峰。”乃阿文成公書,聯雲:“蓮嶂千重,此日已成雲出岫;鬆風十裏,他年應待鶴歸巢。”自此蟠曲而上,至禦書樓,皆長鬆夾路,有一門甚宏敞,上題“麗燭層霄”四大字,是嵇文恭公書。憶昔遊時,是處樓上有楠木櫥一具,中奉禦筆扁額“福”字,及所賜書籍、字畫、法帖諸件,今俱無之。樓下刻紀恩詩及謝恩各疏稿,凡八石。由樓後折而東,有九曲廊,過廊為張太夫人祠。由祠而上,有小亭,曰澄懷觀。道左有三楹,曰“畫船雲壑”、“三麵石壁”、“一削千仞”,其上即西施洞也。前有一池,水甚清冽,遊魚出沒可數,中一聯雲:“香水濯雲根,奇石慣延采硯客;畫廊垂月地,幽花曾照浣紗人。”池上有精舍,曰硯石山房,則劉文清公書也。嘉慶四年九月,忽有旨查抄,以營兆地例不入官,故此園至今無恙。至嘉慶二十一年,始為虞山蔣相國後人所得。而先生自鎮撫陝西、河南、山東,總製兩湖,計二十餘年,平泉草木,終未一見。餘前遊詩雲:“靈岩亭館出煙霞,占盡中吳景物嘉。聞說主人不曾到,邱山華屋可勝嗟!”蓋紀其實也。近年輯《楹聯叢話》,前數聯均未及采,今始錄得,將補入《楹聯三話》,則此遊亦不虛矣。
這段文字好像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哈?
如果我們隻看《楹聯四話》,那這段文字末尾的那首詩作者是誰?前麵提梁章钜的時候,《楹聯四話》說的是“先君子”。
然後我們再看《浪跡續談》,這首詩的作者該是誰?
這時候就想到前段時間另一位同學跟我討論到的一個問題了:
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弑其君光。
如果我們還記得這個故事。
問這個“樵硯客”的小同學還問過一個問題,我覺得這種情況別的同學也可能會遇到,那這裏就順手提一下吧。
我之前跟他們說,對聯裏,三字句一般不會單獨出現——要麼會兩句三句甚至多句連用,形成自對或者疊句或其他類似形式;要麼就以領字的形式出現,隻是在劃分標點的時候單獨拎出來。
然後她找到這樣一個例子:
“你看,三字句單獨出現哦!”
這段文字下麵的張子野,如果有印象的話,我們會記起這個人:
然後我們再去翻翻他的詞集,我們會找到這幾首:
江城子
鏤牙歌板齒如犀。串珠齊。畫橋西。雜花池院,風幕卷金泥。酒入四肢波入鬢、嬌不盡,翠眉低。
傾杯樂
青瀾堂席上有感
飛雲過盡,明河淺、天無畔。草色棲螢,霜華清暑,輕颸弄袂,澄瀾拍岸。宴玉麈談賓,倚瓊枝、秀挹雕觴滿。午夜中秋,十分圓月,香槽撥鳳,朱弦軋雁。
正是欲醒還醉,臨空悵遠。壺更疊換。對東西、數裏回塘,恨零落芙蓉、春不管。籠燈待散。誰知道、座有離人,目斷雙歌伴。煙江艇子歸來晚。
沁園春
寄都城趙閱道
心膂良臣,帷幄元勳,左右萬幾。暫武林分閫,東南外翰,錦衣鄉社,未滿瓜時。易鎮梧台,宣條期歲,又西指、夷橋千騎移。珠灘上,喜甘棠翠蔭,依舊春暉。
須知。係國安危。料節召、還趨浴鳳池。且代工施化,持鈞播澤,置盂天下,此外何思。素卷書名,赤鬆遊道,飆馭雲、軿仙可期。湖山美,有啼猿唳鶴,相望東歸。
菩薩蠻
張先
夜深不至春蟾見。令人更更情飛亂。翠幕動風亭。時疑響屟聲。
花香聞水榭。幾誤飄衣麝。不忍下朱扉。繞廊重待伊。
熙州慢
贈述古
武林鄉,占第一湖山,詠畫爭巧。鷲石飛來,倚翠樓煙靄,清猿啼曉。況值禁垣師帥,惠政流入歡謠。朝暮萬景,寒潮弄月,亂峰回照。
天使尋春不早。並行樂,免有花愁花笑。持酒更聽,紅兒肉聲長調。瀟湘故人未歸,但目送遊雲孤鳥。際天杪。離情盡寄芳草。
恨春遲
好夢才成又斷。日晚起、雲嚲梳鬟。秀臉拂新紅,酒入嬌眉眼,薄衣減春寒。
紅柱溪橋波平岸。畫閣外、落日西山。不分閑花並蒂,秋藕連根,何時重得雙眠。
那這副集句對聯,原本的麵貌,就應該是這樣了:
風幕卷金泥,宴玉麈談賓、錦衣鄉社;
花香聞水榭,倚翠樓煙靄、紅柱溪橋。
那多出來的“牡丹時”和“畫闌外”呢?我估計是點校者當時給抄串行還是怎麼了,這兩個三言詞句在張先的詞集裏好像還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