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句,摘錄文章詩詞之句,是漢語言文字的一種表述方式。講話、寫文章,根據表達思想情感的需要,從詩文中摘來精彩的名言佳句,恰切應用,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語言現象。
摘句雖是斷章取義,卻被人們廣泛地運用於社會生活,人際交往,成為人們表述見解,抒情言誌,抒發感情不可或缺的有效方法。摘來用於行文中,豐富了文章的涵蘊,為文論增色;摘來獨立使用時,賦予新的內涵,表達了特定的意義。
摘句,語本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寧康三年九月九日,帝講《孝經》……黃門侍郎謝石、吏部袁宏兼執經、中書郎車胤、丹陽尹王混摘句。”從修辭角度上說,摘用他人之名句,用於自己的文章中,屬於“引用格”。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為闡明“神思”的觀點,摘引《莊子·讓王》中“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借言精神活動不受空間限製。摘句改“身在”為“形在”,“心居”為“心存”。保持原作句式的基礎上,改動一二字後,引入自己的文論中,這是引用的一種方式叫“改引”。再如,鍾嶸在《詩品》中品評《晉黃門侍郎潘嶽詩》時,為表述自己的見解,摘引謝混的品鑒語:“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被沙簡金,往往見寶。”著名作家程千帆先生在《關於對聯》一文中說:“將一篇作品中特別精彩的句子摘出來,加以評賞,此風始於六朝。”
摘句雖僅片言隻語,卻可成一篇點晴之句,警策之旨,可添談話之雅趣和韻味。如白居易十六歲時,到長安應試,他以《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詩謁見大詩人顧況,況睹其名“居易”,熟視之,便開玩笑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披卷讀其詩至“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時,覺前言戲之耳。便讚賞說:“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難。”況摘此兩句,隨口點評,使談話生動形象,增添了韻味。後人多不記得全詩,而這個名句則熟記於心,時被人們引用。劉勰《文心雕龍·隱秀》“附記”篇中說:“如欲隱秀,亦惟摘句。”
摘句不僅是行文表述的方式,也是對聯創作的一種形製,摘取詩文中原對偶句,獨立使用於特定的環境中,恰到好處地獨立表述了應當表達的意思,即摘句聯也。當然,摘句為聯是有條件的。所摘之句必須出自同一首詩文中的對仗句,必須獨立運用於社會生活中,服務於表達思想感情的需要。如何紹基題濟南“曆下亭”聯:
海右此亭古,
濟南名士多。
聯語摘自杜甫《陪李北海宴曆下亭》詩:“東藩駐皂蓋,北渚淩青荷。海內(亦作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雲山已發興,玉佩仍當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湧波。蘊真愜所遇,落日將如何。貴賤俱物役,從公難重過。”再如林則徐自題聯:
敬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
聯語摘自他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詩:“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其中頷聯首句“苟利社稷生死以”出自《春秋左傳·昭公四年》:“子產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作者摘此句,從平仄對仗角度改“社稷”為“國家”,易“死生”為“生死”,去掉文末“之”字,衍成七言律句,轉化為七言律詩,成為詩中的頷聯。摘出後獨立於詩外,就是一副言誌的對聯了。又如李叔同《贈夏丏尊》聯:
天意憐幽草,
人間重晚晴。
聯語摘自李商隱《晚晴》詩:“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青。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並添高闊迥,微注小窗明。越鳥巢幹後,歸來體更輕。”還如,陳毅摘句題“杜甫草堂”聯:
新鬆恨不高千尺,
惡竹應須斬萬竿。
聯語摘自杜甫《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之四:“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生理隻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
上麵四副從詩中摘出的對仗句,脫離了詩意的關聯,表達了獨立的內涵。第一聯囊括了濟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勝,第二聯抒發愛國家不趨福避禍,不計生死之誌;第三聯表達了相互間應憐愛幽草,珍惜晚晴的感情;第四聯表示一個人要愛憎分明。寓從善如流,除惡務盡之意。
摘句為聯並非隻限於律詩,其他文體的對仗句也可以摘出為聯。如鄭板橋摘明袁宏道《徐文長傳》中“山奔海立,沙起雷行”句以寄興。再如王文治摘《中華聖賢經》中“人間歲月閑難得,天下知交老更新”句贈“崐四年兄”。又如柏文蔚摘無名氏《十二令花神賦》中“五風十雨皆為瑞,萬紫千紅總是春”句,用作春聯。還有如楊國義摘王勃《滕王閣序》賦文“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描繪江天自然之景象。可見,其他文體中的對仗句也具備摘句成聯的條件,不過,摘律詩中對仗句為聯的條件要成熟得多,摘用的機會自然也會多一些。
上麵例述由詩文之“句”轉化為對聯,前提條件是對仗,這是從格律上說的。還必須具有獨立性,用於各種場所,獨自表意,這是從運用方式上說的。梁羽生在《律詩之“聯”不同於對聯》一文中,以杜甫《蜀相》等兩詩為例,說得十分清楚明白。他說:“《蜀相》中的頸聯‘三顧茅廬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可說是囊括了武侯生平,因此可以抽出來,‘獨立’作為武侯祠的楹聯;頷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是承接首聯,進而描寫祠堂的景物的,它就不如頸聯有獨立性了,不過,可以用來作表現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景物聯。這類詩聯是不大適用作一般對聯的。杜甫另一首《鄭十八》的七律,其中頸聯‘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錢遲’,寫的是兩人間的私事,那就不能作為對聯了。”不錯,摘用律詩的對仗句不一定就可作為對聯的。因為摘句為聯的條件是嚴格的,除對仗工整外,還要看是否用得切景、切事、切人、切題旨。
清人俞陛雲《詩境淺說》摘唐人五、七言名句100聯,用為生徒學習對仗、煉字運典之初步。他所摘之對仗句,有可以獨立使用為聯的,有不可以用作對聯的。五言如“檻外低秦嶺,窗中小渭川”句,摘自岑參《登總持寺閣》詩頸聯;又如“以閑為歲月,將壽補蹉跎”句,摘自劉禹錫《歲夜詠懷》詩頸聯。七言如“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句,摘自李商隱《安定城樓》詩頸聯;又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句,摘自許渾《鹹陽城東樓》詩頷聯。上述例舉的聯句,摘來獨立地用以寫景言情、寫懷抒誌,就是對聯。比如張說的“相逢傳旅食,臨別換征衣”句,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句。前一聯說私事,後一聯說私情,不可摘出獨立作對聯的,摘用於文章中說事倒可稱為佳句。
摘句為聯非偶然現象,其發展有軌跡可尋,早在唐代已見端倪。唐太宗李世民《賜蕭瑀》詩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知義?智者必懷仁。”貞觀九年(635),唐太宗“以光祿大夫蕭瑀為待進,複令參預政事。”在一次宴集時摘其詩中“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兩句以贈,表彰他是一個“不可以利誘,不可以死脅,真社稷臣!”太宗稱讚蕭瑀摘此兩句,獨立使用,總括了蕭瑀為人臣的氣節與精神,也許可看作摘句為聯的起始?
《全唐詩話》載:鄭顥,絪之子,尚宣宗女萬壽公主。因壽昌節上壽(賀宣宗壽辰)回,昏然晝寢,夢一宮殿,與十數人納涼聯句。既悟,惟記石門之句十字:“石門霧露白,玉殿莓苔青”。私怪語不祥,書之於楹。不數日,宣宗駕崩,方悟其事,續石門之句十韻雲:“間歲流虹節,歸軒出禁扃(jiōng)。奔波陶畏景,蕭灑夢殊庭。境象非曾到,崇嚴昔未經。日斜鳥斂翼,風動駕疏翎。異苑人爭集,涼台筆不停。石門霧露白,玉殿莓苔侵。……”詩中“石門”一聯摘自杜甫《陵橋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詩。先“書於楹”,獨自表意,可謂是摘句聯的由來。後衍成排律詩中第六聯,堪可說明摘句聯與律詩是一脈同源,分流發展,相互衍變的轉化關係。同時,還可以說明對聯稱“楹聯”的源頭。
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有這樣一段記載:“白樂天集第十五卷《宴散》詩雲:‘小宴追涼散,平橋步月回。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殘暑蟬催盡,新秋雁帶來。將何迎睡興,臨臥舉殘杯。’此詩殊未覩富貴氣象,第二聯偶經晏元獻公(北宋晏殊)拈出,乃迥然不同。”這段話旨在說明,拈出詩中頷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句而為聯,獨自表述象征之意,所含蘊之“富貴氣象”遠勝於詩中的意境。可見,摘句為聯不僅是文體的變換,也是語境、意境的再創造。
摘句聯亦是書法創作的題材,與書法相輔相成而發展。誠如林慶銓在其《楹聯述錄》卷四“勝跡”篇中所說:“披閱各家詩集,其題詠諸名勝可為楹帖者,附錄於後……”(例略)僅此隻言,說明了摘詩中對仗句可書為楹帖(對聯別稱), 亦即今人所謂書法對聯。這裏例釋幾聯於後:例如,周瘦鵑題他的“花卉園門”聯:
花徑已曾緣客掃,
園門長此為君開。
此聯摘自杜甫《客至》詩。周瘦鵑晚年在蘇州一麵從事寫作,一麵從事花卉、盆景的栽培,摘此詩頷聯書於園門並作為“代請柬”送出。從表意角度,改原詩“不曾”為“已曾”,“蓬門”為“園門”,並將“今始”換作“長此”,稍作易動,語意更覺親切,表現園主歡迎遊客光臨小園賞玩的真情實意。
再如,魯迅摘其《自嘲》詩頸聯挽楊杏佛:
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
1933年6月18日,上海民權保障同盟執行委員楊杏佛,為伸張正義,被反動派殺害,魯迅摘詩中句為聯語致挽,賦予新的內涵,讚揚楊杏佛與反動派鬥爭寧死不屈的精神。
又如,豐子愷題“緣緣堂”聯:
草草杯盤供笑語,
昏昏燈火話平生。
豐子愷新居築成摘王安石《示長安君》詩頷聯題其堂。語體由詩句而為對聯,語意由別後相聚共訴衷腸的感情,轉化新意,表達新居雖簡樸卻足以安居,一家和樂的生活情趣,淡泊為懷的思想情操。
次如,沈從文摘唐人詩句托物書感:
風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誰教桂葉香。
此聯摘自李商隱《無題》詩頸聯。沈從文現代著名作家。1976年暮春之時摘此聯句,借“不信”“弱”,“誰教”“香”曲折寓意,生發徒嗟自負之感慨。
又如,蘇士澍摘宋人句詠景寫懷:
萬壑有聲含晚籟,
數峰無語立斜陽。
此聯摘自王禹偁《村行》詩頷聯。當此,夕陽西下時,行於幽深寂靜的景致中,物我一體,融入畫境,無“近黃昏”的傷感,卻有“滿目青山夕照明”的喜悅。
還有馮其庸摘唐人詩句書賀“山西《對聯》雜誌”創刊聯:
細雨魚兒出,
微風燕子斜。
此聯摘自杜甫《水檻遣心》詩頸聯,作者以此聯書賀《對聯》雜誌創刊,意在托物寄情。“細雨”“微風”寓藝術的春天,以“魚兒”“燕子”的歡欣喻改革開放的蓬勃生機。在這百花競放的春天裏,《對聯》雜誌誕生了,人們喜悅和祝賀之情,盡在這副十分切題旨,切情致的賀聯中。
上麵幾副以書法為載體的摘句聯,聯墨合璧,共同演繹社會文明,彰顯其教育作用。
總之,摘句為聯,是對聯創作活動的需要,詩句一經摘出,語體獨立了,語意獨立了,使用也獨立了。表述方式或借景寫懷,或托物言情,或含蓄寓意,各有蘊藉,自成境界,堪可與自撰聯、集句聯媲美。
作者簡介
李學文,筆名聆聲,自號絳竹軒主人,湖北黃梅人。中學高級教師。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曾為湖北省楹聯學會常務理事、黃梅縣楹聯學會常務副會長。三十多年來,癡迷中華對聯的創作、搜集、整理、研究和編著。編著有《古今名人挽聯選注》《對聯格律例話》《怎樣作哀挽聯》《語文與對聯》《清聯三百副》《普通話四聲對聯讀本》《集唐詩句聯三百副》選注,與王慶新先生合編《天下對聯奇趣妙》。著有《絳竹軒吟草》。另編有《民國聯三百副》、《對聯與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等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