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是“竹林七賢”之一,為人很有悟性和遠見,而尤喜老莊之學。他注解的《莊子》,闡幽析微,發蒙解惑,頗有獨到之處,正所謂“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晉書》)。據《世說新語》所載,向秀去世時,尚有《秋水》《至樂》兩篇的注解工作沒有完成,而他的兒子又太年幼,無法紹隆父業,所以他的注本就沒有廣為流傳。後來的郭象是個有才無德的人,趁機將向秀的文字竊為己有,並在此基礎上,補充注釋了《秋水》《至樂》兩篇,又替換了《馬蹄》篇,其餘文字則隻是稍作文句改動,便當成了自己的注本。隻是沒想到向秀還有另一個副本,後來發現了,才知道向、郭二人的內容是基本一樣的。對於這一嚴重侵犯著作權的行為,學界曆來有所爭議,說法不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郭注從向注中吸收了非常多的內容。也有學者把能搜集到的注文經過仔細比對後,認為《晉書》所言郭象“述而廣之”的說法是相對客觀的。
向秀和嵇康、呂安的關係都不錯,時不時和嵇康在大樹下打鐵造件,你一錘我一錘,錘成了知心的鐵哥們,又或者和呂安一起在山陽務農,從事田園澆灌的農活,你一勺我一勺,澆出了友誼的小花朵。三人既以此為樂,也以此謀生,堪稱患難之交,但彼此間也會進行學術探討和切磋,有時候也會針鋒相對,互相砥礪。比如向秀想注莊子時,嵇康一開始是很不以為然的,而嵇康在寫《養生論》後,向秀也曾予以詰難,以致嵇康後來又作了一篇《答難養生論》來反駁。這些詰駁並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純真友誼,但是從中也可看出二人在思想觀點和價值取向方麵的異同。例如嵇康向往神仙修道之術,篤信如果導養得理、能盡性命的話,可以至少活到幾百歲甚至上千歲;他強調要“慎眾險於未兆”(這與《黃帝內經》裏“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同時主張“清虛靜泰,少私寡欲”,認為名位傷德,應該忽而不營,厚味害性,最好棄而不顧;強調“欲與生不並立,名與身不俱存”,並提出養生“五難”之說。相比之下,向秀則以為幾百上千歲的壽命是沒有實證的無稽之談,他認為“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隻不過當節之以禮罷了。換言之,人生而有欲,讓欲望得到合理的宣泄,才是自然之理,如果一定要棄情絕欲,那是違反天理人性的,再者,人生如果變得和木石一樣,索然寡味,了無歡樂可言,縱然萬壽無疆又有何益呢?
客觀地說,兩人觀點皆有可取之處,但在方向上,嵇康偏於理想,甚至有些極端和絕對化,而向秀則更注重現實與融通。在“節製欲望”這一點上,其實二人是相通的。向秀主張對待欲望,要節之以禮,追求富貴,要遵守道義,既不是禁欲,也不是縱欲,而是節欲。嵇康說聖人“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也。雖建龍旗,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主張的是榮辱如一,“不以榮華肆誌,不以隱約趨俗”,他不反對自然的本能欲望,但反對人為的智巧追求,“世之所患,禍之所由,常在於智用,不在於性動”。或者不妨說,嵇康更多是從個體內在的修為來談的,是釜底抽薪式的,但人與人之間差異很大,很難一律強求、一蹴而就,而向秀則更多立足於社會與人性的現實來談,是疏導引流式的,於大眾層麵更有可行性。所以,向秀在嵇康和呂安遇害之後,能夠對現實妥協,願意應征以保全性命。晉文帝司馬昭問他:“你不是素有隱居的誌向嗎?怎麼還是出山了?”向秀說:“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晉書》)認為巢父和許由不懂帝堯的深心,不及他的境界修為而不值得羨慕,恐非向秀的簡單敷衍之辭,何嚐不是他自身思想的體現。雖然如此,但他內心同樣明白現實的難以作為,所以,即便後來升任黃門侍郎和散騎常侍,也無心世務,在朝不任職,隻圖有個容身之所,做做樣子,刷個存在感而已。
《思舊賦》是向秀流傳下來的唯一一篇賦作,一般認為作於嵇康死後,向秀應征入洛的返程途中。從文中“日薄虞淵,寒冰淒然”“瞻曠野之蕭條”等句看,作者遊曆山陽嵇康故居的時間應在秋冬季的某天日暮時分。山陽離向秀的老家河內懷縣(今河南武涉縣西南)並不遠。在序言中,作者認為嵇康誌遠而疏,呂安則心曠而放,對二人的被害,迫於當時形勢,寫得比較隱晦,僅僅用“以事見法”四字帶過。作者佩服嵇康的博學多才,對其臨終時索琴而彈的那一幕印象尤其深刻。據《晉書》記載,嵇康被押赴刑場時,有太學生三千人為其請願,要求當局赦免他並讓其執教太學,當局沒有同意。於是,“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嵇康臨終之際,從容自若,視死如歸,這份淡定超脫的氣魄震撼了世人,也讓向秀刻骨銘心。唯一讓嵇康感到些許遺憾的,是他當日一時的吝惜,以致廣陵絕響,後繼無人。而向秀重遊山陽故居之際,剛好鄰舍有人吹起了笛子,嘹亮的聲音引發了他無盡的追思,想起從前一起遊樂宴飲的情景,而今人去樓空,無限感慨,於是寫下了這篇賦文。“山陽聞笛”也從此成為了懷念故友的經典文學意象。
賦文正文並不長,隻有156字,通篇以抒情為主,意味雋永。“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這幾句交代的是作者從奉命入洛到返程停駐山陽舊居的整個經過。之後,作者開始觸景生情:“歎《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黍離》乃《詩經》中的名篇,是周大夫途經故國宗廟宗室時,看到遍地禾黍後,憫懷周室覆亡之作,其中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已成千古名句。而《麥秀》即先秦古歌《麥秀歌》,是箕子經過殷商廢墟時,目睹荒敗景象後的感傷之作。兩者都是前朝舊臣懷悼故國的作品。向秀之所以借古詠今,是有深意的,因為東漢的末代皇帝漢獻帝劉協被曹丕逼迫退位後,受封為山陽公,山陽是其封地,所以也就具備了前朝的政治象征意義。尤其在魏晉政權更迭之際,於山陽思舊,懷的不僅是亡友,想必還有故國吧。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李斯當年在刑場向著兒子感歎道: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去追兔子了!將死之際,一生閃過,最懷念的還是從前最簡單的那些快樂時光。與之相比,嵇康臨刑之時,回顧人生,他所留念的是曾給他帶來無限寄托和慰藉的琴藝。李、嵇二人所樂,一個是田獵,一個是彈琴,品味和誌趣之高下固然立判,人格之差異也於此可見一斑,但此處,更多應該還是對生命現象本身的一種同感觀照,而非如有的學者認為的比擬失當。一句“寄餘命於寸陰”看上去有點苟且偷生得過且過的味道,倒也說出了作者的真實心態:曾經滄海難為水,人生再無知音,就算我應征出山,也並非因為貪慕世間的榮華富貴,隻是基於求生的本能而已。他的這篇賦文,何嚐不是向逝去的朋友表明自己的心跡呢?而他也最終用“容跡而已”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至於被孫登準確預言過命運結局的嵇康是否能認同向秀的做法,就不好說了,畢竟嵇康雖有雋才,但是終歸性烈。曾經無話不談的摯友山濤隻是想舉薦他代個職,他都能立馬翻臉不認人,毅然決然地寫了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來與之劃清界限。在文中,嵇康不僅列舉了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等九大毛病,還大罵山濤:你自己喜歡吃臭腐的東西也就罷了,但不要拿死老鼠來惡心我啊!嵇的傲慢和褊狹也可見一斑。但無論如何,他總算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並且從臨終時他對幼子嵇紹交代的一句“巨源在,汝不孤矣”,也可以看出他內心對山濤的人品還是有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