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一些人物聯，感慨頗深。前時寫了一篇《神形兼備——讀鄭翠娟人物聯》，感覺人物聯首先要從神和形兩方麵開拓，才能使人物形象豐滿，神韻十足，形是載體，神是靈魂，互相依存，人物聯才能出彩。

近又讀到王鳳茹女士一組人物聯，對寫好人物聯又有了新的感悟，不由得想起一個成語“意味深長”。“意味深長”指的是含蓄深遠，耐人尋味。出自宋朝的程顥和程頤的《河南程氏遺書》：“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

”

作為門外漢，我曾對朋友說過，要買藝術品，如字畫、工藝品等，不要著急，看看覺得喜歡，先放下。過兩天再去看看，仍覺喜歡。如此再三，則可考慮下手。一時激動，久之生厭，則不是你的所愛。朋友表示讚同。

個中什麼原因，可能與“意味深長”有關，含蓄深遠，耐人尋味的東西，才有“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的感覺。藝術講究“蘊藉”，內涵越深刻的東西，越有魅力。

對聯如此，則人物聯更如此。寫人物聯或材料堆砌，浮於表麵，類似寫生平簡曆；或膚淺直白，就事論事，類似於說明書；或有意拔高貶低，穿靴戴帽，類似於寫表揚信，都是不可取的。這些可能是初學者需要特別注意和避免的地方，否則難以撰出一副好聯。

讀鳳茹女士的人物聯，感覺她很看重“意先”，即立意在先。做足了功課，全麵深刻地了解和理解了人物，然後下筆，即所謂的意在筆先。如寫宋太祖聯，如果沒有很好地掌握大量資料，是很難提煉出主題，寫出新意的。再如題嶽飛聯，將嶽飛的個人際遇和整個曆史背景相融合，寫出了令人深思的佳句。人物聯的立意，並非一定要選擇重大事件重要功績，有時一個細節也能體現一個人物的特征。《宋史·許將傳》一共五百多字，許將是狀元重臣，一生有許多事跡可寫。但內中寫了一個細節，朝中有人要挖司馬光的墓 ，宋哲宗問許將，許將回答：“發人之墓，非盛德事。”輕輕一言八個字，就把許將為人為官為政的品德揭示出來，這篇文章寫的這個細節，也許可以給撰寫人物聯一個啟示。能做到意先，則向意境高遠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當然在寫作手法上，鳳茹女士也堅持百花齊放，風格多樣，但都注意了意在言外，辭豐意雄，有變有不變，因而讀來清新雋永，含蓄切雅。 

“味”是調出來的，通過材料的剪裁、主題的提煉、思路的開拓，使得同樣的材料演繹成不一樣的聯句，這就需要長期積累和經心感悟。上世紀八十年代，看過著名作家李準的一篇文章，談電影《大河奔流》的創作，舉了個例子，大致是說河南有一道名湯，烹飪過程很是複雜，所用材料皆為上乘，烹製時間也很長，看起來如清水一樣，但味道別具一格，藝術就應這樣。撰聯其實同理，用詞或華麗或簡樸，句式或悠長或短促，技巧或奇崛或平淡，重要的是要有“味”。讀鳳茹女士的人物聯，感到別有風味，餘味綿長。如她題女書法家方放聯中有句“氣質如蘭誰媲美？”“春風化雨德尤馨”，通過設問，引人深思；通過自答，一槌定音而餘音嫋嫋。再如題王羲之聯，兩結句用了“入木三分師表在”“飛觴一序鳳毛稀”，不作過多演繹，讓讀者去體味，用筆不凡。

總之，一副人物聯，讀過能讓人過目不忘，掩卷長思，有所悟，有所思，有所啟迪，當是好聯。當然做到這點很難，但能給人留下一點印象，還是應該的。

怎樣做到“意味深長”，從鳳茹女士的人物聯中，我得到幾點啟示：

第一、 提煉出人物最典型的氣質、性格、經曆、影響等的精華，確定主題。

第二、 探索表現人物特征的思路。

第三、 尋找表現人物的細節。

第四、 研究人物心靈世界，升華聯意。（正反麵人物恰當貶褒）

第五、 借助時代背景，或“拉人作對”。

第六、 留給讀者思考的餘地，不把話說完。

我們來欣賞鳳茹女士的六副人物聯，不敢評論，且作賞析。

題王莽

登帝位卻留詬病，效周公未免荒唐，終成鬧劇；

八百年覆水難收，十六載曇花一現，自是悲歌。

人們常把王莽作為一個曆史的反麵人物，但史書上也寫他禮賢下士，清廉儉樸，兒子犯罪逼其自殺。作者抓住荒唐、鬧劇等要害，刻畫出了王莽的本質。王莽時期，給全國十六個縣改成帶“虜”的地名，如黟縣為“愬虜”，諸暨為“疏虜”，結果臨死前抓他的人大喊“反虜王莽”，荒唐和鬧劇可見一斑。作者以曆史上的王莽現象，告訴人們，治國理政是要雄才大略的，否則終是曇花一現，遺臭萬年。不成鬧劇，不唱悲歌，時光已過去近兩千年，而曆史的這個插曲還是令人感之歎之。

題宋太祖

取荊湖、除後蜀、定南唐，息七十年烽火統江山，雄才不遜秦嬴政；

興科舉、獎農桑、澄吏治、延三百載繁榮彰氣象，偉略未輸李世民。

人離不開事，事體現了人。站在曆史高位上看人，隻有古人說的三立：“立德、立言、立功”。宋太祖雖然是曆史上著名的帝王，但長期也為人所詬病。此聯撇開細節枝末，隻抓住他的曆史功績作文章，“息七十年烽火”、“延三百載繁榮”可說是聯眼，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作者拉人作對，搬出了秦始皇與唐太宗，一個統一中國，一個開盛唐氣象。“不遜”、“未輸”觀點新穎，讀完似有一種“元芳，你怎麼看？”的感覺。

題柳宗元

大名在歐蘇上，盡收江水以回腸，永州遺愛；

宦跡於榮辱間，別有詩文常入目，民計關心。

開門見山，提出自己的見解，亦是寫人物聯的一種風格，先定位，再闡述。但此聯將深刻內容一筆帶過，大名如何在歐蘇之上，宦跡如何在榮辱之間，留給讀者去思索。作者將柳宗元的政績品德放在文學之上，以“遺愛”和“關心”作結，有別於一般的寫柳聯，柳宗元的形象更加鮮明，則立意自然不一般。

題嶽飛

君為天下英雄，十年血戰，一朝遭忌，最是忠心遺恨在；

誰主世間正義，三字奇冤，千載堪憐，惟留明月照人來。

聯是好聯，但前麵數句均未脫題嶽飛聯窼臼，作者也明白此聯要超塵脫俗，必得留下餘韻。用心之作在末句“ 惟留明月照人來”，讓人浮想聯翩，想起李白的詩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嶽飛的遭遇，不僅是他一個人，古往今來多多。那麼是誰造成的悲劇，怎樣才能避免這種悲劇，全聯頓時境界升華，留下廣闊的空間讓讀者去想象，意味深長了。由此可見，對於未能突破的聯，如下功夫壓好軸，留給讀者想象空間，不失為撰聯高明手法。

題女書法家方放

幼承家學，寄情翰墨，憑卌年靜靜其修，氣質如蘭誰媲美？

今乃良師，傳道辛勤，看滿麵盈盈笑語，春風化雨德尤馨。

讀此聯，感覺這個女書法家字好，人更好。與“靜靜其修”相對的是熱鬧非凡的書法界，不甘寂寞的寫字人，結句“氣質如蘭誰媲美”，更加難能可貴，也讓人唏噓不已。與“盈盈笑語”相對的是自我得意的吹捧者，持才傲物的冷麵人。事物是怕比較的，德藝雙馨才是書法家的本真，可惜現在藝壇上浮躁者多，愈感覺純真的可貴。這八個字可稱“聯眼”，生動地寫出了方放的內心世界和精神麵貌。有這樣的氣質，這樣的品格，融入書法一定大美。此聯上結的一句，即達到引人對比之功，欲說而不說，欲比而不比，可見作者匠心獨具。

題葉嘉瑩先生

德才立世間，勤於學，敏於行，曆七四春秋留印跡，論道談詩功至偉；

名利拋身外，品若蓮，心若玉，培三千桃李樹高標，承賢傳聖意猶長。

葉嘉瑩先生是傳奇人物，堪稱當代國學大師，古典文學的傳承人和開拓者，著作等身，熱心公益事業，累計捐贈3568萬元。作者為葉嘉瑩先生題聯，開門見山一“立”一“拋”，則葉先生形象鮮明於紙上，如此幹淨利落，亦是撰聯一法。此聯我讚賞兩起和兩結的完美呼應，特別是下結，作者寫了葉先生“意猶長”，我則欣賞鳳茹女士聯的“意味深長”。讀罷此聯，我們對葉先生的高風亮節，不由得肅然起敬，這也是另一種“意味深長”吧。

班門弄斧，讀了好聯，不由得讚幾句。一得之見，淺陋之極，諸賢莫笑。

 2020年5月28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