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和常春先生同車前往靈寶參加首屆中國對聯甘棠獎頒獎典禮，一路叨擾，受教頗深。常春先生為對聯窮盡大半生、奔走萬裏、著書數百萬言，實令晚輩仰止。談話之餘，常春先生將部分文章相交作代發。不敢獨享，是以略作排版以饗諸位。默名後生謹識。

李之所以字篁仙號天影盦居士，據後來朱克敬為李“詩存”作序時雲，他少時夢入一修竹林蔭，中隱一佛寺，山門寺名字跡剝落，僅可見一波字，廊下一僧人閉目而坐，篁仙心思他定是異人。僧人說：來了，尚早矣。然後又仍閉目。李退回卻全是荊棘，蔓草蔽徑。驚醒後即取字篁仙，名所居曰波盦。後戶部官銀虧空案入獄，李乃自思：此豈不是宦海波濤之靈驗嗎？於是去掉波盦，改為天影盦。

李篁仙文才卓越，早年即自負。於城南書院讀書時，發起組建蘭林詞社，與骨幹王闓運、龍嗥臣及鄧彌之、葆之兄弟並稱“湘中五子”，勢與前輩何紹基、魏源、劉蓉等“湘中六名士”爭高下②。雖然篁仙才名氣盛，但清代文人、進士太多，他也名不見經傳。錢仲聯、梁淑安主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清代卷•近代卷》③，共收四千餘人也未收入篁仙。隻是當今網絡興起，聯壇關注，於網上方可見其簡曆。

《天影盦聯語》，舊時世上多僅知一九三三年長沙大倫昌印刷局刊刻《六家聯語合鈔》④時，選收有李篁仙之作八十五副；另，有甲戌年（一九三四）長沙謙善書局刊印本，湘潭蕭幹（玉衡）編，漱雲（蕭榮爵）題簽。其實《天影盦聯語》早在一九一四年已問世了，見於一九一四年湘南印務館刊刻《天影盦全集》。因王闓運早年與李篁仙同學於長沙城南書院，又同屬“湘中五子”之一，故《天影盦詩存》刊刻時闓運為之作序。李氏著作多曆坎坷，據王闓運序雲，篁仙兄弟六人，排行第三，李四次續娶卻均無子。篁仙一八九四年卒於蕪湖任後，六弟荇仙收集其遺稿並請闓運作序，因荇仙亡故而序未畢王也未見遺稿；又過了十年，族孫李賓泗收集詩稿又請王作序，闓運乃於甲寅年（一九一四）七月完成。早在一八五五年，李篁仙已彙集自己在城南書院時之詩存，請郭嵩燾作序；又，一八七三年冬彙編詩存，請湖南龍山縣典史、晚年居長沙的朱克敬作序，朱是甘肅皋蘭人，善詩並有專集，郭嵩燾曾極讚之。以上序言均見於《天影盦詩存》，隻是一八七三年是否刊刻不得而知。

《天影盦全集》分為：詩存（存一至存四）、樂府、榆囹讀史草、書劄、外集（附錄，即“聯語”）等。此次之版收篁仙一半多遺著，其中已將《天影盦聯語》附於集末，聯語共一百八十八副，基本上已是壽蓉的全部聯作了。另，可喜者在其“外集”中，收入壽蓉的詩鍾二百七十比，是他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末，回憶而錄早年在京及鄂時結吟社之作。這是聯界過去從未所見的，隻知易順鼎在《詩鍾說夢》中有過提示。後來，一九三五年夏，另一族孫李天民收補全遺漏稿擬再刊，天民在其跋中雲：“民國二十四年夏，餘輯《天影盦全集》，族祖平生所作，先則沒於官，繼則散於親友，幾不複完。有賓泗者，餘之族兄，怕其再散佚，輯刊古近體詩、榆囹讀史草、樂府及詩鍾、聯語如幹卷，以傳於世。而文存、史論、書牘瑣記等類尚付闕如……乃曆經幾年而得全稿”，已請人繕寫畢。但天民因四處遊學未曾付印，直到一九四三年冬始印出《天影盦全集》十五卷本。嶽麓書社二〇一一年出版《李壽蓉集》，即以此版本為底本。

李篁仙善詩文，尤工聯語，傳誦當時，被譽為清末湖南六大對聯家之一。但過去《天影盦聯語》（以下稱李本）足本極難能見，隻見有《六家聯語合鈔》選收了篁仙聯語八十五副，書名也叫《天影盦聯語》，可視作是專集了，其中“挽兒婦”李本並無。另可見胡君複一九二〇年編印《古今聯語彙選四集》、吳恭亨一九二一年編印《對聯話》，分別收有李篁仙聯語八副、三副。胡君複之編有二副非李之作，實為錯訛，即：

其它兩副聯語文字也有差異：

標題本為“粵東商人於日本創建關帝廟為會館”，下有自注：“代順德李若農”，意即是代廣東順德人李若農所作。若僅按胡君複之編標題，難免使讀者疑惑，李篁仙足跡未至廣東更未到日本，怎會為之題聯。李若農，即李文田，字佘光，號若農、芍農，廣東順德人。鹹豐九年進士一甲第三名（探花）。此時正是李篁仙在戶部任上，故為之代作聯。另，上下聯中“亭侯”為威靈、“明珠”為珍珠、“探遍”為采遍、“天家”為天朝。

上聯“廿”為卅、“公”為君。李仲雲，湘陰人，兩江總督李星沅之子，彭剛直曾疏薦，屢征不起，於中年即歿。李仲雲中年即死，怎能以公稱之，顯然用君更恰當。

吳恭亨《對聯話》收錄之作有兩副的文字有差錯：

上聯“教”為特、“菊同榮”為發相加、“視”為自、“逢”為當。

標題實為漢口長沙郡館樓，並非麓山寺，與寺廟無關。

二〇〇八年嶽麓書社出版《清十大名家對聯集》（以下稱嶽麓版），始見所收李篁仙聯語最多，似為全部內容。此書首以《六家聯語合鈔》為底本，編注者另以手抄本作補遺，共收其聯一百九十五副。但有四副重複，又有七副李本並無，扣除這十一副後，此書實有篁仙聯語一百八十四副，比李本還少四副。而且嶽麓版有上九十多副人名、文字、斷句差錯，以及補遺部分幾乎缺原注或原注文未錄全，但李本有原注共一百二十六副，無注者是題署、較著名官員、親友，其意為世人多知，無需加注。嶽麓版本為注釋本，但缺原注或原注文未錄全後，無注解，使讀者難以閱讀欣賞。其中較嚴重者選錄如下：

上下聯“離”為縈、“處”為地、“四五”為八九、“來”為心、標題“初”為棠，並缺上下聯原注“宰武昌去官”、“嚐惠贈盆菊數十本”。

上下聯“繼”為嗣、“所”為可、“除非”為何年、“泉”為原、“溪”為湘、“丹”為赤、標題“南屏”為炳南。

人名有錯者，如羅笏臣錯為菊臣、湯封翁靖安錯為健安、舒芙橋錯為美橋、懷太淑人懷錯為堵、呂書堂太史錯為畫堂等等，不能一一例舉。

缺原注者，有的關係至為重要，它注明了對象的身份、籍貫、官位、時間、原因等等，有助於理解聯文意思。挽歐陽崇如原注雲：“湘鄉人，由湖北襄陽述升兩淮鹽運。庚辰正月遷湖北臬司，未及拜命，卒於揚州，三月喪歸過武昌。”挽歐陽信甫觀察原注雲：“君以大父坦齋侍郎主講麓山，隨侍讀書，後在江南辭官歸裏，梓侍禦遺書及課藝。”挽汪玉笙侍禦原注雲：“寓官菜園。獄中見贈一裘。”獄中顯然指鹹豐末年李篁仙蒙怨入獄之事。挽程太夫人原注雲：“湖北襄陽提督程從周之母，壽八十九，卒於潁州本籍，時五月半。”程從周，名文炳，字從周，河南阜陽（今潁東區棗莊鎮）人。少有大誌，愛研兵法，潁州府衙鄉團出身，足智多謀。先後任貴州清江協副將、九江總兵、湖北提督。挽易夫人原注雲：“龍陽陳海陽先生女，贈太仆卿少海同年女弟。其邑易笏山方伯配，實甫觀察母。”由原注可知，易夫人是大名鼎鼎的龍陽才子易順鼎（字實甫）之母，易笏山（名佩紳）夫人，佩紳官至四川、江蘇布政使。夫人也是龍陽人，直隸長垣知縣陳海陽（名永皓）之女，陳少海（名景滄）之妹。陳少海以鹹豐元年舉人官內閣中書，積功保知府。不數年，以親老辭歸故裏，閉戶山中，以讀書為樂。有百回長篇小說《紅樓複夢》。如果無這些原注，怎可知道對象是誰、聯文的內容所指是什麼，等等。

至於訛傳聯，嶽麓版雖已甄棄了“題屈賈二公祠”等五副，但仍有七副李本並無的訛傳聯。有的也可能李本當年遺漏，但如果了解李篁仙的子女情況、或是知道對象生平，就能判斷其聯是否真偽。嶽麓版收篁仙挽兒媳聯，應是假作。按王闓運序《天影盦詩存》雲，篁仙四次續娶卻均無一子，那麼何來兒媳婦？特別是有挽許振褘一聯大謬，聯為：

許振褘，字瑋紉，號仙屏，江西奉新人，生於一八二七年，一八六三年進士。曾任陝西學政、河南按察使、江寧布政使、東河河道總督、廣東巡撫等職。一八九九年才去世。李篁仙五年前已去世，怎會有挽許氏之作。按理，許李二人並無交往，李也未在許氏為官地從仕，上下聯的“回首舊遊，人空白社”、“愴懷遺愛，我亦蒼生”，根本也落不到實處。

李篁仙尤工聯語，傳誦當時，被譽為清末湖南六大對聯家之一。《六家聯語合鈔》編者盧述度在序言中評價其聯是：“詞豔意新，境界似春花秋月，情韻不匱。”認為他的聯語如同郭嵩燾評其詩：詞清句麗，上視魏晉，遠超謝朓⑤。《天影盦聯語》未分卷，共一百八十八副，按楹聯（實即題署聯）十六副、壽聯五副、挽聯一百六十七副先後編排。篁仙的聯語除均符合對聯格律基本要求外，絕大部分技巧嫻熟，文筆老道，藝術境界頗高。歸納主要有五大特色，謹分別舉一兩聯簡述如下：

一是構思精巧，曲筆回鋒。如賀李瀚章六十大壽：

李瀚章是李鴻章之兄，一八八〇年六十大壽時在兩湖總督任上，其母又是八十大壽並在督府養老，而此時鴻章也已權傾朝野。故此聯極難著筆，既不僅稱頌一人，還要顧及其母與其弟。但篁仙首句即以溫國公司馬光比擬壽星，從而涵蓋身世功業一切，接著又點明地方，祝壽堂上同時觴母；下聯以庾亮喻鴻章而來陪襯。《晉書》載，庾亮在武昌時乘秋夜與友人共登南樓，此典常與秋季時令或月相關。瀚章壽辰日在七月廿七，用庾亮登樓極切時又切地，一個先字又巧妙地暗示兄先於弟做壽。仲篪，是伯塤仲篪的簡稱，意思是指塤篪合奏和諧，舊時讚美兄弟和睦。但鴻章畢竟名聲在瀚章之上，但作者用個天下盡知元老敬重其兄，又曲筆回鋒地處理好了弟兄關係，互見勳名。全聯可見其神來之筆的功夫。

二是運典豐富，巧借帶情。篁仙善於用典，一聯之中嵌入數個，既畫龍點睛，又巧借寓情。如挽汪玉笙禦史：

汪玉笙，名朝棨，字亦農，號玉笙、子森，蘇州人，祖籍安徽休寧，與李篁仙同為鹹豐六年進士（三甲），官河南道監察禦史。此聯連用六個典故，黃菊，指秋季時節，汪因酒病逝於一八六二年九月廿七日，年僅卅八歲，故用黃菊凋殘作喻。中酒，宋代詩人宋白詩名，詠嗜酒。病司馬，指司馬相如賣酒、酒病之事，此借喻亡者酒病的境遇。青蓮指李白，此為作者自況，又與黃菊成工對。解衣，解衣推食的簡稱，典出《史記》，意思是把穿著之衣、吃之食讓給別人穿別人吃，喻對人極為關懷；此指篁仙蒙怨入獄時，汪贈一裘之事。汪倫，即李白贈汪倫詩者。作者連用六個典故，但毫無板滯堆砌，並能輕鬆地把對方嗜好與境況、相互交情、亡故時間等交待清楚，用兩個曆史名人既切雙方之姓，又表深厚的情誼。聯文不長，以典帶情，內涵豐富。

三是寓情筆底，濃墨重彩。篁仙的題署聯和部分挽聯，在這方麵表現得尤為突出，往往情感飽滿，文詞飛宕。如題漢口長沙郡館酒廳戲台：

潭州，長沙古稱。檀板，樂器，舊時演戲用的拍板。帝子，此指娥皇、女英。傳說為堯的女兒。見《楚辭·湘夫人》。梅花玉笛，李白詠武昌詩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全聯用詞優雅，畫麵清麗，既有江流、畫船、梅花、酒宴，又有檀板、玉笛、琴瑟清音。以濃鬱的筆墨，深厚的情感，營造了幅清新優雅、賞心悅目的音樂酒宴畫麵，仿佛在招引娥皇、女英，又隨著天風從江對岸向我吹來。文詞雅麗，筆墨飛宕。

又如挽楊禮南之弟殉難越嶲：

作者與被挽者並無多少交往，隻是其兄楊禮南與作者也同為鹹豐六年進士，故可能受禮南之托而作此聯。楊禮南名秉璋，字禮南，安徽懷寧人，官四川學政、翰林院學士。禮南有九弟兄，不知死者是第幾個。從上聯看，這個楊禮南之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似因參與戰亂死於邛崍山境內。邛崍山在四川西部，岷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嶺，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分界線。作者把死難情景寫得蒼涼悲壯，塑造了個舍死忘生的英勇形象。若無飽滿的情懷，怎能寫出如此蒼勁跌宕的文詞。篁仙兄弟有六人，但有幾個都先他而逝，故有下聯末句，從而更增加了哀挽情意。

四是散語詩句，並秀生輝。把古文句與格律詩句結合作聯，能使聯句富於變化，音節生動，古樸優雅。篁仙的聯作較多這種形式，如題漢口長沙郡館樓：

梅將，秦朝的梅鋗，長沙王吳芮部將，因其功大，封十萬戶侯。蔣侯，三國時蜀國蔣琬，後封安陽亭侯。二人都是湖南人。定王台、賈傅祠均在長沙。又如挽左子重孝廉：

左子重名孝威，左宗棠長子。舉人，三次禮試不中，以蔭為主事。頗有才氣，最得宗棠關愛，平新疆時去軍中省親，隨父入住軍帳，受寒致疾，回家後一病不起，卒於一八七三年，僅廿八歲。

此兩聯前一副除中間五言為詩句外，前後幾句都是古文句。後一副首句是古文句，末尾為詩句。這種聯讀起來音節或響亮，或凝重，或渾厚，再間以雅致的詩句，可謂並秀生輝。，

五是平淡樸實，以切其人。挽聯的實用性較廣泛，無論名宦公卿，還是庶民親友等均能派得上用場。但用於普通人物的挽聯不應拔高，溢美粉飾，與其人不倫不類。篁仙有不少挽鄉下老翁、普通女性之聯，大多以平淡樸實的筆法而為。如挽惲畹香封翁：

又如挽黃節母羅悟緣老人：

這種聯可能多數人認為沒有藝術特色，平淡無味。但按對聯貼切的要求，並無缺陷。如一味地拔高，胡亂宣染，隻求華麗，再漂亮的華裝著於不適合者身上，隻能弄巧成拙。李篁仙屬於傑出聯家，其它聯作寫得那麼出色，豈會有相差極遠之作？他這正是為了貼切其人而所為。

①《清代人物大事紀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

②蕭艾《王湘綺評傳》，嶽麓書社一九九七年版。

③《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清代卷•近代卷》，一九九七年中華書局版。